日安

辛波絲卡~不期而遇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呵欠。

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

猴子——靈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我們發間。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地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這首詩在形式上分成四段，第一段揭示久別重逢的場景，簡單的兩句勾勒出二人相見的情境和心態。客套兩字，意味著兩人已經有了心理隔閡顯得尷尬，雖然不期而遇十分難得，卻已不再親近。更進一步，寫出了兩人在毫無心理準備下相逢時的一種複雜的心靈狀態與對生命的體會，兩個被體制化、社會化的人難得地重逢了，沒有年青時單純直率毫無顧忌的傾吐，沒有高談闊論的熱烈，只有客套寒暄，禮貌微笑。

第二段突然跳出現實，進入純粹意象，每種動物都全然顛覆了原本的生存方式，用這種反差來象徵人們看不見、摸不著的內在改變。第二段用了借代的修辭，老虎、鷹隼、鯊魚、野狼這些都是最兇猛的動物，分別代表年輕時的各種豪情壯志，但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些動物，卻是如此不堪，叢林之王的老虎，喝著牛奶；鷹隼不是翱翔天際,而是走在地面；鯊魚本是深諳於海、處於海中食物鏈頂端，卻溺斃水中；曠野上的獵食者野狼,竟然在開著的鐵籠前打呵欠。我們內心的猛虎已被圈養，只飲牛奶不吃生肉，老虎原是肉食性猛獸，如今改喝牛奶，象徵他們現今的習慣、理念都與當年迥異了；我們內心那只雄鷹已忘記了飛翔，只會行走於地面，象徵年輕時的夢想、壯志消失了，再也沒有鬥破蒼穹的慷慨激昂；鯊魚喪失了游泳的本能，竟溺斃水中，牠原是海洋霸主，豈料竟落得溺斃水中，像是人們在成長過程裡無法調適，以致喪失優勢，光環消散；野狼不再懷念荒原，即使籠子打開也不會奔跑，牠原本奔馳於草原，渾身都是野性自由，後來卻被關進現實的牢籠，而且時間一久，竟習慣於被人豢養，即使籠門打開來也不想逃走，野性被馴服，只要有飯吃，所有自由、追求全都拋諸腦後，對牢籠全無恐懼與厭惡。四種猛獸代表了年青時的銳氣與鬥志，都被漫長的時間消蝕殆盡，這些畫面隱藏著諷刺及深沉的悲哀，就像是我們年輕時期，各種偉大的夢想，全部落空。幾個排比隱射“我們”改變之多，也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感慨。

第三段依舊採借代的技巧，毒蛇不再吐出閃電般的蛇信，閃電象徵敏捷精準的攻擊性，而今閃電褪盡，代表代表性格不再毅然決然，失去了快狠準，威脅性降低，趨向保守，不再劍及履及；像猴子一樣靈巧的靈感、創造力，已經遲鈍並趨向枯竭；孔雀羽毛一般的華麗，已經失去光澤，不復當年，孔雀也象徵對美的追求，羽毛保持絢麗，似乎自甘墮落；蝙蝠是神祕的生物，晝伏夜出，讓人們摸不著，在西方文化象徵邪惡，就像年輕人還未被世人摸透，保有神秘，藏著深厚的可能性，與事故之人相反的行事甚至讓人感到害怕，現在，都已經是非常遙遠的記憶了。

二、三段意象化的表達，可以當作兩人交談內容的概括，或者他們只是相對無言，用眼睛觀察出了這些飽含憂傷的變遷。

第四段結尾“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無可奈何地微笑”，從意象中抽出，回到現實，與第一節產生呼應。從三四節的逐列排比，到“無話可說”的戛然而止，呈現出一種喧鬧與寂靜，豐富與單調的強烈對比，因此深感悵然若失。

 經過歲月的摧殘，我們已經不知道如何暢所欲言，有一句，沒一句的硬是連接話題，偶而相對無言，臉上勉強擠出呆滯的微笑，我們的人每況愈下，無話可說，年輕時的豪情壯志已不復見，自信跟著蕩然無存，如何能夠高談闊論呢?

最後「我們的人，無話可說」，無言中卻百味雜陳。因為意識到彼此的巨大改變，查覺到自己現在的卑微，或是現實狀況的無可奈何，因此只能夠啞然以對，微笑表達的是一種釋然及理解，大概就是這樣了吧，不會有甚麼改變了吧，是阿，我也是這樣的。也可能是人類生活在孤島狀態，以自我為中心，喪失了真正的交流能力，抑或是受社會壓迫，有口難言的處境。

我們的「人」，相對於老虎、鷹隼等動物而言是更加社會化的存在，意味著妥協、無奈，被塑造成社會所希望的樣子，放棄了自然與本我而墮落，個人被社會的改造，人性被意識形態的壓制。雖然詩中並未提到我們的人發生了甚麼改變，但藉由七種動物隱射；另一方面，時間居然能將動物本能的野蠻、野性，轉化成為與人無異的理性，連動物都放棄了本能，何況是人呢? 看著動物的演化，也體會到了自己的滄桑。

這首詩基本上沒有寫實相遇的細節，而是以精妙的意象突破「一個人」的生活體驗，作者並未有一字寫人們的動作語言表情，也不寫具體相遇發生的事件，而是羅列了一系列跟事件完全無關的動物，動物們是虛構的，是一種象徵，用來對應與人相關的心理狀態，也因為沒有詳細描述相遇的場景，讓讀者更有想像空間，更加容易將自己置身其中，感到的共鳴也更多。

不被現實包容，只能被時光推移而走的那些，是年少輕狂的不切實際，曾經的我們如此在乎的堅持，棄若敝屣的思想，在不期而遇之時，全被歲月消磨殆盡，曾經是榮耀的、光芒換發的自己，現在也只是個退去光環的凡人，也難怪無話可說，難得的不期而遇，除了驚喜，更多的是無法抬頭的難堪。「我們已經完全變成，二十歲的時候我們與之抗爭的東西。──José Emilio Pacheco」「當我們只剩下慾望，卻絕口不提夢想的時候，我們一起老了。──札希拉姆多多」，意識到這點，就算覺得殘忍覺得忿忿不平，但也沒有力氣反抗，只有無可奈何的微笑。